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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線戰士道格拉斯·亞當斯,演出每個拖稿人的精神狀態

死線戰士道格拉斯·亞當斯,演出每個拖稿人的精神狀態

毛巾,正如《銀河系漫遊指南》指出的,是星際旅行的必備良品,也是作者道格拉斯·亞當斯本人最愛的寶貝。在生前重要場合和逝世之際,他身邊都有毛巾。

在大家津津樂道的關於亞當斯的軼事中,最著名的莫過於,這位天才其實有著極嚴重的寫作恐懼症,把拖稿拖成了行為藝術。症狀重點表現為——

被科幻迷視為精神綱領、驚世駭俗又荒誕不經的《銀河系漫遊指南》五部曲,是關在小黑屋里寫出來的。

今天,我們將一起走進道格拉斯·亞當斯的內心深處,探究他拖稿時的精神狀態,以及他給所有創作者的建議:

帶好毛巾,聆聽死線呼嘯而過的聲音。

作者 | 於蘇斯,東漢末在逃絕地武士,愛與正義的拖稿研究學者

1984年的一天,一間隱秘的辦公室里。

幾個面色陰沉的人圍坐在一起,像這樣。 

死線戰士道格拉斯·亞當斯,演出每個拖稿人的精神狀態

其中一人率先開口,打破了死寂:

「他不會按約定交出來的。要我說,我們把他關在酒店里,不准他接觸別人。我全天候貼身盯著他,一定要把我們要的那個東西撬出來。」 [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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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幾人都陰郁而嚴肅地點了點頭,他們知道,這關繫到整個集團的利益,而此人的提議將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說話的人名叫桑尼·梅塔,時任Pan Books出版公司編輯總監。在場這些人是作家經紀人和該出版社的編輯、高管。

他們今天聚在這里,是因為一位作者已經拖稿拖到讓大家再也無法忍受了。

作者名叫道格拉斯·亞當斯,他拖稿的那本書叫《再見,謝謝所有的魚》。

01

大膽地去往從未有人抵達的死線深處

英語中,「截止時間」這個單詞是Deadline——死線。這個詞很有道理,很多人類的本能都是為逃避即將到來的死亡而迸發出的。比如說……拖延。

你新建文檔,決定20:00就動筆。刷會兒手機,一不小心沒看住時間,20:01了。於是你愉快地決定,20:30再說。

……時間來到3:00,靈感似乎找上你了,但現在是正常人類意義上的休眠時間,人如果猝死了就無法寫稿,因此你決定先記下這些靈感睡一會兒,7:00一定起來寫稿。一定!

拖延是無盡的,痛苦是恆久遠的,在抵達這條線之前,你還要經歷這些——

拖稿王喬治·R.R.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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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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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徒弟庵野秀明也曾被死線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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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輕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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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才華橫溢、功成名就的創作者中,拖稿症狀特別嚴重的,就有道格拉斯·亞當斯。

亞當斯的一生,是和寫作鬥爭的一生。

他小學時便展露寫作才華,經常受到語文老師的表揚,後來又考入劍橋大學攻讀英語文學。他是這樣一個矛盾體:擅長也熱愛寫作,卻被寫作恐懼緊緊纏繞,經常陷入巨大的恐慌。因寫不出來而躲在沙發後面哭泣,三個月拖成三年,甚至直接跑路,亞當斯都沒少干。

亞當斯將寫作比喻成「在大街上裸奔」。對寫作的恐懼和拖延,和他的天才一樣,成了他最著名的標簽之一。

「人們經常問,我的點子都是從哪兒來的,有時能達到一天八十七次。對於作家來說,這是個眾所周知的大難題,正確的回應方式是深呼吸,穩定心跳,讓春日草地鳥語花香的平和景象充滿大腦,試著說完『唔,你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然後精神崩潰,無法控制地開始嗚咽。」

——道格拉斯·亞當斯

亞當斯的摯友約翰·勞埃德回憶道:

「有一次我們和三個朋友在科孚島度假,當時他在給一本書收尾,到最後整棟屋子都讓他占了。一個房間用來寫作,一個房間用來睡覺,一個房間供他失眠時消磨時間,等等。他根本沒想到其他人或許也想睡個安穩覺……他絕無惡意,但每次遭受驚慌和恐懼的折磨、無法寫完一本書時,其它一切都會變得無足輕重。」

亞當斯寫《銀河系漫遊指南》的時候,「拖延是災難性的」。編輯表示:不管你現在寫到哪兒了,把該死的這頁寫完,然後拿給我!

這就是為什麼這本書的結尾有點突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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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苦難更苦的,是苦難的周期循環。每本書大受歡迎後,亞當斯會開心起來(一小會兒),然後新的截稿日迫近,他再次焦慮emo,再次拖到死線盡頭,然後這本拖出來的書會再次大受歡迎……

1984年,Pan Books的銷售資料冊里有這樣一句話:

「編輯部每天早上都會舉行祈禱儀式,大意是:請上帝賜予道格拉斯·亞當斯靈感的禮物和他每天的麵包,好讓他能及時交稿,以便我們確定發布日期。」

在恐慌中保持如超人般的淡定,在焦慮中享受甜蜜和苦痛的交織,大膽地去往從未有人抵達的死線深處,道格拉斯·亞當斯誠心反省,下次還犯。

02

「拖稿」這個終極問題的答案是……

1980年10月,「銀河系漫遊指南五部曲」第二部《宇宙盡頭的餐館》終於出版了。之所以說「終於」,是因為亞當斯把它拖到了拖無可拖的地步。

像所有拖稿人那樣,他給自己找了一串理由,稱還要忙舞台劇、電視節目,但被他當時的女友一語道破: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他太害怕寫作了。如此這般多次後,出版社下了最後通牒:四周之內,要麼猝死,要麼交稿!你現在進展到哪兒了?

道格拉斯·亞當斯根本不敢說他還沒開始寫。

事情的解決仍然歸功於這位女友傑奎·格雷厄姆,她以一位職業公關人的執行力,果斷地租了一間公寓(還說服出版社掏了房租),把亞當斯鎖了起來。亞當斯後來自述那是一段「完全的修道院式生活」,最終他在當月月底交了稿。

萬惡之源就此誕生。從這之後,亞當斯的每一本書,都是在截稿日的邊緣大鵬展翅後,被關在小黑屋里極限寫完的。

在格雷厄姆女士開創的這一成功先例鼓舞下,後來的編輯們紛紛打開格局,於是誕生了本文開頭1984年那一幕。

說干就干,桑尼·梅塔把打字機(完好)和亞當斯(壞掉了)打包拎進了酒店,允許後者每天晚飯後出去放風兩次,二人日日共同生活起居。套房有兩間臥室,亞當斯給分到了小的那間,因為這位編輯大人氣壞了。

亞當斯視角:

「事情很簡單,我坐在桌前打字,桑尼坐在扶手椅上怒視著。」

桑尼視角:

「我等著聽他敲打鍵盤的聲音——偶爾有,接下來就是長時間的沉默……我時不時說:「咋樣了?」他說:「好著呢。」(『fine…fine.』)然後就是紙被揉皺扔進垃圾桶的聲音。

「趁他去上廁所時,我經常翻翻垃圾箱,看他扔掉的紙團上寫了什麼。那上面寫著『他TM以為自己是誰?』」

幾周後,「銀河系漫遊指南五部曲」的第四部《再見,謝謝所有的魚》成功交稿。

到了寫第五部《基本無害》的時候,大夥兒走流程已經很熟練了,一句話概括:三年過去了,什麼也沒寫出,被鎖在酒店里,用三周寫完了。

看到這兒你可能會問,第三部《生命、宇宙,以及一切》呢?

……那個就還好,亞當斯把之前給《神秘博士》寫的未採用劇本改了改,博士變成了司拉提巴特法斯特,塔迪斯變成了酒館數學號,齊活兒。

(亞當斯同時是《神秘博士》的編劇,他發現這法子簡直太好使了,在作品里用了不少自己未被採納的《神秘博士》劇情。)

很多創作者對亞當斯的經歷深有共鳴,覺得關小黑屋可能是個不錯的主意。如果有人真的逝了一世,可以留言告訴大家有沒有效果。 

對了,立flag前記得使用確切的死線時間,避免模糊措辭,否則可能出現下面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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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在沙發後面哭了一整天」

有些朋友會指出,亞當斯雖然拖稿拖得令人發指,卻最終總是能在幾周內寫完,因為他是天才,而普通人即使給關在小黑屋里,寫不出就是寫不出啊!

不過,考慮到「寫作」這一高難度行為本身之地獄程度,天才和普通人的共通點其實遠多於區別。

a. 寫不出東西時的精神狀態:

「今天我對寫作的想法感到非常厭倦。我實際上已經兩天沒有寫任何東西了,這也讓我厭倦了。」

——常態下的道格拉斯·亞當斯

「我確實發現寫作非常非常困難,我最終有一次真的發瘋了……在沙發後面哭了一整天。」

——走向「瘋狂!徹底瘋狂!」的道格拉斯·亞當斯

「我愛死線,喜歡那種它們從身邊呼嘯而過的聲音。」

——精神狀態逐漸優美的道格拉斯·亞當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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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不擅長打大綱的P人寫作時會發生什麼:

「《再見,謝謝所有的魚》其實是倒著寫的。我卡住了,因為我想好了結尾,卻不知道如何開始。最後我心想管它呢,於是我先寫了結尾,然後寫了前面那章,接著寫了前面的前面那章……寫到最後,我說:啊,現在這個一定就是開頭了。」

(筆者看到這段自述時開始汗流浹背,因為本文也是倒著寫的。)

反正,就像《基本無害》開頭寫的: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時間上不必總是遵循先後順序。

c. 對作品永恆的自我懷疑和厭棄:

亞當斯在自己的每一本書出版時都不滿意。但到下一本書出版時,他會改變觀點,開始喜歡上這本書……當然,他對下一本書還是不滿意。

寫作《銀河系漫遊指南》時亞當斯發表言論如下:

「阿瑟·登特是個笨蛋,我對他不感興趣。福特長官是個笨蛋,我對他不感興趣。贊福德·畢博布魯克斯是個笨蛋,我對他不感興趣。馬文是個笨蛋,我對他不感興趣。《銀河系漫遊指南》是一本荒唐的書,我對它不感興趣。」

當你將一個笑話反復修改100次,它還有趣嗎?此時,一位筋疲力盡的創作者失去了判斷力。

死線戰士道格拉斯·亞當斯,演出每個拖稿人的精神狀態

d. 最後,死線越是迫近,思維越是奔逸,好奇與探索精神往往在此時大爆發。

求知慾最旺盛的時候,就是拖稿的時候。

為了多拖一會兒,筆者本人在凌晨時分忽然感興趣的知識有:腔棘魚;拉丁語名詞變格法;傳統榫卯結構;《三國演義》在日本的傳播及本土化演變過程……

如果身邊實在沒有書和網絡,摳手也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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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流回桑尼·梅塔作出「關小黑屋」重要決定前。1984年夏天,《再見,謝謝所有的魚》早該出版了,但亞當斯還什麼也沒寫。他前往西部鄉村散心,住進了一家維多利亞風情小旅店,並對各品種香檳酒口感與價格的案例分析及實證研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事情發展到這里,亞當斯只是執行了一些拖稿人的基本操作,但注意看!這個男人是天才!他和普通人的區別馬上就顯出來了:

天才的基本操作,能誕生神之一手。

亞當斯日日沉迷香檳,期間有人打來電話,請他編寫一本《銀河系漫遊指南》日歷,稿酬5萬英鎊。幾周後,他(當然)還沒動筆,電話又來了:

合同取消,對方要付他稿酬的50%金額作為違約金。

人在房間躺,兩萬多英鎊天上來,目瞪口呆的亞當斯放下電話,轉身請旅店老闆打開了酒窖里最大的那瓶香檳。

04

再見,謝謝所有的死線

2001年5月11日,道格拉斯·亞當斯在一所健身房鍛鍊後,因心髒病突發去世,年僅49歲。

粉絲們安慰自己說,至少,在最後一刻,他身邊有毛巾。

此時,從1982年就開始構想的《銀河系漫遊指南》電影劇本仍然沒完成。

人們在遺物中發現了一本創作筆記,其中有不少是他寫給自己的雞湯:

「當你克服憂慮時,寫作其實沒那麼糟糕。忘記煩惱,繼續前進。不要為寫得不好的地方尷尬。不要對它們施加壓力……

「但寫作也可以是一件好事。你攻擊它,不要讓它攻擊你。你可以從中得到樂趣……」  

對創作者而言,創作是生產,是血與肉與淚,是荊棘路,是……義務。

亞當斯的好友、另一位天才作家尼爾·蓋曼(必須指出,他拖稿不那麼頻繁)說得好:

「我們有義務使用語言。強迫自己這樣做:找到字詞的含義,如何運用,清晰地交流,說出我們想要表達的含義。我們決不能讓語言僵化,或者假裝它是已死的東西而只能尊崇,我們應該把語言作為活生生的東西來使用,它會流動,會借詞,也能允許意義和發音隨時間而變化。」

這就是創作的真相。

被寫作恐懼與拖延折磨了一生,道格拉斯·亞當斯沒有浪費自己的才華。天才與熱忱,終令《銀河系漫遊指南》成為全世界科幻迷的精神燈塔。

亞當斯去世兩周後,粉絲們將每年的5月25號確立為「毛巾節」——後來大家考慮過是不是要換一個更有紀念意義的日期,但他們發現這一天正好是當年第42個周末公休日的前夕,而16進位的25與5換算成10進位加起來正好是42……

(而且這一天還是《星球大戰新希望》上映日,#今天星戰蹭了嗎?蹭了# ) 

死線戰士道格拉斯·亞當斯,演出每個拖稿人的精神狀態

在這天,大家會紀念亞當斯,慶祝毛巾這一居家旅行必備良品的存在,而創作者們心懷更多感觸。

正所謂紛紛稿子無窮盡,死線茫茫不可逃,亘古通今、總覽寰宇,所有編輯和創作者都在痛苦地探索同一個終極問題:

到底什麼時候能交稿啊?

和寫作相愛相殺了一輩子的拖稿仙人道格拉斯·亞當斯,給出了他的答案——

帶好毛巾,

聆聽死線呼嘯而過的聲音,

Don’t pan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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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本文開頭部分為夸張寫法,實際情況是桑尼·梅塔分別與出版社高管、亞當斯經紀人等各方開會後提出了這個建議。梅塔自述原文:「辦公室里,我對西蒙(時任Pan Books總經理)說,』聽著,你不會拿到手稿的。』……所以我有了把他關在酒店房間里的想法。但如果沒人監督他,那把他放在酒店里可沒什麼好處。所以我說,『聽著,我要去這樣做:我要租一個酒店套房,然後我自己搬進去,讓道格拉斯寫出點東西來。『每個人都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注2] 本文提前兩天交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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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