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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的多重邊緣

自西向東的黑河水流湍急,水呈泥土色。清澈的尼布楚河與黑河匯合後很長一段,兩條水色區別依然明顯。兩河交匯的平原上,清朝官員正身著金黃色打底的帝國朝服。這種正式服裝,上面繡有龍與猛獸表示了各自職位。為首是康熙皇帝的兩位親戚兼欽差大臣:佟國綱與索額圖。邊上還有這趟旅行的記錄者,葡萄牙籍耶穌會士徐日昇。皇帝命令他們來與俄國訂立條約。

三個人騎在帶有金飾的華麗馬鞍上。帝國迎接另一個帝國的排場盛大:列兵兩隊,樂隊幾排,踏步向前;沙俄特使,騎馬緊隨其後。徐日昇特意觀察,沙俄使臣的馬鞍小到無法裝飾,只有一塊米蘭諾銀色歐洲式毯子墊在下面。來使們會面在尼布楚城外,在這清朝首次與歐洲簽訂條約。「中國」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現代外交文件上。此後百餘年,外興安嶺與額爾古納河之間的「外東北」,將成為衝突的前線。在這「衝突」的預兆中,「東北」的概念正在醞釀。

東北的多重邊緣

在此之前,似乎這塊土地一點也不重要。人們常常說,東北是滿清的肇興之地。但對清初滿人來說,龍興之地的范圍,向北僅止步於長白山。

十七、十八世紀,一批批沙俄探險家前往東北。有些人甚至越過了黑龍江。他們有一個發現和一個迷惑:發現以蒜佐味的餃子很好吃,「(中國飯菜)不說更好的話,也至少不亞於俄餐」;他們迷惑這一大片土地究竟對清朝意味著什麼:沙俄遵循彼得大帝的政策,在遠東要麼貿易、要麼戰鬥;可清朝人既不要貿易,也不要戰鬥。這里甚至都沒有人。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黑龍江地區居民也不過一萬一千人。沙俄人不理解的,其實是清朝「天下」觀。對於清廷而言,它僅僅需要這些地方的部落承認它的宗主地位;甚至邊界也不重要,「天下」無遠弗屆,怎麼能用邊界框住呢?正是這種觀念,導致了近代中國的種種悲劇。

東北如鏡。鏡中反映的是這個國家渴望成為、或者拒絕成為的樣子。通過觀察過去數百年主流語境描述下的東北,可以瞥見一個時代的樣貌。尤其是近代以來,東北成為了整個國家的參照系。而東北,則始終在找尋自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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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開始,衝突愈演愈烈。1896 年,英國領事官謝立山需要一輛大馬車、四輛運貨馬車、三匹馬和十二頭騾子,再加上十三天,才能從現在屬於遼寧省的地界走 600 公里到吉林。荒涼寒冷的土地,讓西方人說這是中國邊疆的阿拉斯加。十五年後,一天火車就可以走完相同的距離。西方人,則開始說這里是「亞洲的阿爾薩斯-洛林」,乃「衝突的搖籃」。列強皆窺探東北,日俄尤甚。1905 年日本不宣而戰,日俄戰爭在東北爆發。現在的歷史學家,也稱這場戰爭是「第零次世界大戰」。

衝突加劇,動搖了祖祖輩輩被禁錮在土地上的人。以書法家吳大徴為代表的一批晚清官員,開始推進「移民實邊」政策,鼓勵關內居民來東北開墾荒地。希望通過充實東北人口,在風雨飄渺之時拱衛東北的土地。一戶於姓人家把關外當作求生的機會,闖關東來到了奉天省(現遼寧)。偶然碰到個付姓地主,付地主看他們家男丁多,人也靠譜,就讓這家人去地主在吉林洮南新買的土地開荒。到了後,這一家人發現這塊土地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土匪都沒有,因為這里真的什麼都沒有。但這里有希望,這里可以通過努力而活下去。在數百萬移民的心中,「希望」指的就是這樣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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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吸引來的,不光是中國人。迫於壓力,東北對外幾乎全部被動開放。張之洞言:「東三省全行開放,令地球各國開門任便通商,以杜絕俄人獨吞滿洲。」最高峰時,全國 1/3 對外開放的城市都在東三省;東北中等規模以上的城市,均有外國領事館。二戰後的甲級戰犯,日本外交官松岡洋右高呼「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主張對東北採取更強硬的政策。

1931 年 9 月 19 日早上,一覺起來,東北人,和其他中國人發現世界天翻地覆。多數國人的「天翻地覆」是觀念上的,東北人的「天翻地覆」則為實感。發動事變的關東軍,生造了偽滿洲國。在偽滿,東北人在東北吃東北大米都成了「經濟犯」。對全國來說,東北失守是國恥,更是近代中國一切衰落凝結成的黑洞。當時最受歡迎的刊物之一《新生》雜誌,開始刊載從東北偷寄的信件。1934 年春天,一封信寫到「我很誠懇的期望貴刊關於這慘亡的東北,多提上幾句。我們對於東北實在沒有別的希望了,只有叫我們這些下層的大眾們知道他,記著他,設法奪回他。」外患當頭,中國正在構建起一個新的現代主權國家。

建國後,東北迎來了它最光輝的時刻。開墾荒地的的於氏家族,准備搬去新的國營農場。第一次,他們有了固定工資,而不是靠著年景的收成。家族成員開上了蘇式拖拉機,搞機械化耕作。這些拖拉機最開始用來耕地,後來用於修飛機場。家族的新一代都有了學上,包括每一個女兒。這不是什麼特例。在東北,這樣的變化發生在了很多家庭里。其中有一些家庭,會在生活徹底變化後,去往中國的各個地方,努力讓變化發生的更廣。東北成為了一個可被學習的對象,而不需要在提到它時繼續帶著國恨家仇的悲憤。

光彩的模樣停在了新世紀來臨前。晚秋的黑龍江已經要穿羽絨服了,小城一面坡療養院前的大爺,對著來拍攝的攝影師大喊「這有什麼可拍的?這什麼都沒有了!」從沙俄殖民時期開始,一面坡療養院就是東北主動脈鐵路上重要的鐵路醫院。現在,它不重要了。大爺走向一片感覺晚上不會有光亮的平房,邊走邊帶著好意的喊「早幾年來還有點東西。現在啊,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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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每個地區都如人生一樣有起有落,那東北生活成了塌陷急先鋒。憂傷隱藏到高緯人的骨子里。一種面對生活沖擊的張力,讓東北創作者們發覺自己和這片土地擁有不少可被創作的事物。於是東北變成了深刻的故事,討論的素材庫與流行的 meme。長春人,播客《不在場》的主播重輕,說在今天討論東北「隱含的論述其實是當經濟增速降下來之後,中國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光景?所以在這大趨勢上,東北的衰退反倒有一種未來感。這個事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個看熱鬧的事,但實際上跟自己也隱隱相關,不管你在哪。」當他說這句話時,坐在北京的家中。

不論何人,在何種年代面對東北,都可以找到需要的角度來解讀它。東北整體和其中每個部分,根據時代不同,都有著參差的形容清朝看東北是龍興之地、流民看東北是北大荒、俄羅斯中產階級稱哈爾濱為「東方小巴黎」、滿鐵殖民者說長春乃「理想的近代帝都」、日本侵略者要在「皇道樂土」建立「新天地」、曾經幾十年中的共和國長子、現在則為「投資不過山海關」……作為歷史悠久的國度,中國每個地域都有不同的形容;可像東北一樣,形容差別如此之大的並不多見。更何況這些形容詞幾乎都出現在過去一百五十年里。

近現代史,將其變革的鴻爪鱗屑,都凝聚在這悲涼恢弘的雪境之中。東北仿佛週期性地完全拋棄過去,成為一個新的東北。

週期性變化,是東北不變的特點。變化源自邊緣,東北就是邊緣從地理上看,這是中朝俄蒙四國邊疆,軍國主義日本的「生命線」,也是美國從太平洋進入亞洲的入口;從文化上看,中國、朝鮮、斯拉夫、日本與西方文化在此直接碰撞;從發展上看,各勢力交鋒中,都希望通過盡快開發東北來控制它——而我們則在與他國的抗爭中,推動東北在開放和進步的道路上跋涉。邊緣,介於異質和主體之間。主體沉重而緩慢,邊緣混亂而變化。當邊緣的碰撞激發起浪花湧向主體,那麼整體性的變革就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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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鶴崗是一個遙遠的邊緣城市。在地圖上看,鶴崗大概是雄雞鼻孔的位置,向北一聞就是西伯利亞寒冷的氣息。即使是對入關的清朝人來說,鶴崗也有些過於遙遠。記錄者發現這里沒有多少人,卻發現不少鶴,就稱之為鶴立崗。一九一四年發現煤田,鶴崗終於開始有了人氣。以煤此始,以煤而終。隨著煤炭產業的失落,鶴崗以一種 meme 的形象風行於網際網路上:如果實在無處可去,鶴崗可以用來遁世。

對於土生土長的鶴崗人李北方,遁世不是他生活的選擇。東北天亮得早,每天五點起床吃飯,六點下到工地。李北方自稱「打灰人」,也就是建築行業從業者。全國打灰人就算六點鍾不下工地,起的也都不晚。不過鶴崗打灰人有一點不同:每年冬天都有幾個月「農閒」——太冷了,水泥無法攪拌,人也跟著休息。一位吉林朋友問他打灰是主業嗎?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後,朋友追問:「你們這房子五萬一套,還需要更多房子嗎?」

可能已多次被問,李北方脫口而出:查過房價,現在基本沒有五萬一套的房子了。鶴崗房價低,很大一個原因是棚改房太多,而非完全沒人買房。其實周邊縣市的人,還會來鶴崗買房。另外他說:「可能和想的不同,鶴崗建築行業還是比較健康。因為不依靠商業地產,主要是基建。大部分屬於剛需,也不拖欠帳期。」

接著他沒等對方繼續問,直接說鶴崗還在產煤。蹦出這句話,是因為他知道對方接下來的問題會是「鶴崗作為資源枯竭城市,怎麼還需要基建?」鶴崗煤炭行業是衰落了,但不是因缺煤,而是開采經濟上不劃算。相反,李北方認為鶴崗什麼都可以枯竭,就是資源不會枯竭:左環小興安嶺林區,右瞰三江平原農場,除了海產沒有,其他應有盡有。

在李北方的邀請下,朋友們來到了鶴崗。李北方問大家對鶴崗什麼感覺,吉林朋友回答:「有種奇怪的感覺,但沒想清楚是哪里奇怪。晚上和你飯後溜達,看到亮燈的選煤廠明白了:鶴崗干淨到讓我完全忽略了這是一個煤礦城市。太乾淨了,樹太多了。」感到奇怪,只是因為他並不知道鶴崗的森林覆蓋率為 86.7%,作為對比,北京是 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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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不知道煤礦城市也能如此干淨,李北方也是到了外地,才發現鶴崗成為了他人口中的「網紅城市」。

「變成網紅城市我是沒有一點感覺,大家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他評價道:「要真說鶴崗這兩年有什麼變化,主要是烤串兒。小時候也就有個十樣八樣、肉片板筋什麼的。現在會給你一大張紙,有幾十種烤的食材。」

李北方用來招待大家的,就是鶴崗烤串。他說也是到了外地,才發現出了關都叫「鶴崗小串」。鶴崗本地燒烤店,名不會帶「小串」二字,只有烤串或燒烤。同行的飲食人類學家,來自嶺南的曹雨對鶴崗「三分熟串」擊節贊嘆:「三分熟的牛肉,邊角竟然稍有脆邊,而中心仍然保持紅嫩。油筋皮的筋保持韌性,卻不會老到嚼不斷,外皮已經起了均勻的小燎泡。如此准確的掌握火候,用的還是炭火,全靠手上功夫。」

東北不以美食出名。可燒烤,為這片土地在口腹之慾上找回了面子。燒烤各地都有,但東北就像完全不在乎其他菜餚了一樣,點滿了燒烤的技能點。祭祀、禮儀、大家族聚餐,和東北都不相干。聚餐就是吃飯,也僅僅是吃飯。東北也有了另一種親密關系實踐,「你們甚至可以和長輩一起吃燒烤,我一想到如果要跟我爸一塊吃燒烤,就感覺不可能,太扯了。」廣東傳統家庭出身的曹雨,在吃完另一種叫「加糖肥瘦」的串兒後對李北方說到。

「開個玩笑,東北吃飯禮節最鮮明的只有一個,就是吃完走的時候搶買單。然後搶買單打得頭破血流。像是山東的話,排好座次那就是副陪買單。其他人不需要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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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吃飯成為了圖一樂的放鬆,那就不如在燒烤上放飛自我。東北拋棄這些規則,一個重要原因是這里曾處於中國傳統家族變化的邊緣。邊緣另一邊,是正在形成原子化個體的現代社會。闖關東讓原籍的大家族解體,加上歷史進程在二十世紀上半葉開始的工業化,東北比其他地區更早的開始進入現代化社會。

從學術上看,現代化社會有多種不同的定義。可是在東北,理解這一點只需要通過一點點挖掘的耐心,和仔細觀察。

從表面上看,開山屯是那種最典型的失落東北小鎮。東北這個詞太大了,縮小一點:開山屯是一個坐落在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邊陲失落小鎮,距離朝鮮最近只有 100 米。

失落是需要對比的,有起才有落,大起才能大落。開山屯屬於有配樂的大起大落:作為一個現在人口只有三四千的小鎮,它擁有屬於自己的兩支樂團。一支交響樂團,一支朝鮮民族樂團。

但這都過去了,輝煌是在開山屯還有五六萬人的時候。從前,他們不光有自己的交響樂團;還有本地人口中「北京能做的手術這都能做」的鎮衛生所,以及「除了協和,全國最好的燒傷治療」。那個年代,開山屯能滿足所有人對現代工業化社會的想像,即使它只是一個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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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緯度的開山屯陽光充足。仿佛時間流動的比其他地方更慢。上秋後,村民們把寬闊的道路當作晾曬農作物的天堂。車輛偶來,早與地上作物達成了默契,留一半車道給它們。時間不是一個虛構的概念,它就流淌在這,流淌在地上晾曬的豆角干、茄子干和土豆乾里;把它們從新鮮作物,變成另一種風味完全不同的食物,並且伴隨村民度過漫漫長冬。東北人管它們叫「三干」。即使是電商和信息交流如此發達的年代,這種東北特產還是沒有流出東北。東北人說,是因為「咱家」空氣乾燥,外地晾起來麻煩。

開山屯殯儀館已經被廢棄,它對面有一個無名預制墓碑,似乎在給殯儀館舉行葬禮。連廢品回收站都變成了廢品,多次來到這里的攝影師,舉起相機,對著收購站門口滿地的空瓶子說:「去年來,瓶子標簽上還有點顏色,現在一點都沒了。這讓我有種感覺:我知道我們下回見面就在下回,就仿佛我們上回見面就在上回。」

開山屯以前不這樣。

按理說,曾經荒涼的東北,應該有很多人去征服自然,跟自然去對抗的敘事。但從近代史來看,自然在東北反而對來者展示了慷慨大方的一面。而戰爭、殖民這些人類世界的東西,在東北扮演了「凶殘的自然」。

從偽滿洲國開始,開山屯就是工業重鎮。因為豐富的資源,這里有發達的造紙和化工產業。開山屯火車站站牌下一站留空,過了圖們江就是朝鮮。近代,開山屯站是「滿鐵」朝開線的東部終點。延吉富饒的土地,讓這里產出了可能是吉林最好的大米。圖們江近在咫尺,長白山脈一步之遙。開山屯的輝煌似乎是一種必然,但這種必然因為歷史的變化而不存在了。

歷史永遠是增量的,它就像是一個不斷上升的湖泊。歷史大湖的邊緣在漫延到哪里,開山屯就在哪里。

抗戰前,朝鮮北部一帶命脈物資,特別是大豆,大多依賴延吉生產供給。朝鮮亡國後,被日本統治。日本當局謀求在這片地區的利益,希望能把它劃歸朝鮮。戰略上,延邊地區是當時中日之間的「戰略要沖」。日本軍國主義者認為若與中國爆發戰爭,需要在延吉地區牽制來自烏蘇里方面的蘇軍。就這樣,這里穿起了中日朝韓俄五個國家的近代史。開山屯是東北的邊緣,衝突的核心,雙重身份交融。

歷史繼續漫延。由於東北的優質原木,日本在此設立國策公司「東滿紙漿公司」(東満パルプ會社)。這里生產的紙漿,超越彼時日本本土,堪稱遠東第一。新中國成立後,它是當時全國唯一的高級精製木漿工廠,並且得到了進一步發展。也可以說是新中國造紙業的龍頭企業。歷史偶爾讓一個邊緣成為某種中心,直到它再次變成邊緣。這里不是寫歷史的地方,這里是歷史發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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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早幾年來好了。早幾年來,人可多了。現在都出去了。廠子也不行了。」開山屯唯一一家餐廳慧靜飯店的老闆林成學說到。他是位朝鮮族大叔,曾經在朝鮮呆過十年,還在韓國干過七年海岸救援。慧靜飯店的招牌菜,是明太魚和豆漿面。一位上海來的朋友,吃完說這家店健康、冷餐、輕食,符合滬上流行趨勢。大叔聽了很開心,但表示沒這個必要。「我平時也不住在這。我住在邊上延吉,每天開四十分鍾車過來。開山屯挺好的,呆著舒服。我也不想走了。」

「我兒子在延吉,週末回來看我。這挺舒服的,大家都認識,還能種種地。」一位在慧靜飯店門口溜達的大媽說到。邊上嘮嗑的大媽接過話茬:「我女兒在北京呢,我不願意過去。在那呆不舒服。政府還給俺們修了樓,方便養老。樓房不錯,但也沒太多人搬進來,還願意住自個家里。」

一隻燕子貼地而過,快下雨了。訪客們到了該走的時候。當天正好是趕集。街上熙熙攘攘,介於開山屯沒多少人,感覺全鎮的人都在這。對於他們,這里就是生活的中心。

和開山屯的居民交談,讓人感到這里的衰落,似乎並不是一種令人憂傷的衰落。在開山屯廢棄劇院前面,有一個同樣廢棄的籃球場。沒有籃筐的籃板下面,是居民晾曬的辣椒。攝影師上次來的時候,他記得這晾曬的好像是明太魚。

重輕從北京回到了東北,他看著辣椒說:「廢棄的籃球場是重要的,可地上的辣椒也是重要的。不是說東北有多好,但至少這些小地方都還很體面的。什麼時候我們能意識到這樣平凡的狀態、還過得去的狀態是一種值得去保護的事情。在這個觀念的基礎上,我們再來討論某項技術能為社會做點什麼,就好了。東北今天的社會生活,它不應該被視為一種『廢墟』。不要把東北看作後現代啟示錄那樣的地方,這里可以是世俗生活的及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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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人曹雨回應他:「其實我覺得關於東北的焦慮,是很多人對自己焦慮的投射。大家會想:如果經濟發展沒以前那麼快了會怎麼樣?那麼很多人就會把目光投向東北,去找一個現成的樣板。」

東北經常處於眾人想像的投射中,不論現在,還是過去。1945 年之前,台灣文學的一個重要母題就是「滿洲想像」。在台灣無法發展的知識分子,看向外求,來去東北。這種流動,讓邊緣東北進入文壇視野。一些台灣作家通過描寫東北來諷刺時局,譴責帝國主義。他們所寫的,並不需要是真實的東北,而是另一種反抗。

現在東北依然是一個容易被想像的地方,寫出來就全是傷痕,東北人永遠在下崗。似乎東北和現代的全部聯系,都是基於一個過往的時代;之後一切,都是在緬懷那個時代。至於東北人,似乎他們不太擅長表達負面情緒。他們會濃縮,再濃縮,然後總結成一句話。

從開山屯出來,一路向西偏北開,開六七個小時,就能到達位於樺甸市的夾皮溝鎮。如果把兩根手指並起,手指間縫隙可完美形容夾皮溝的地理狀態。人們就在縫里,和兩邊的山坡上生活。和開山屯一樣,夾皮溝已經過了它的頂峰。

人往高處走,但夾皮溝的未來是向下看的。向下,再向下,直到一千多米。那里有黃金。夾皮溝曾經是中國第一大金礦。太古宙火山沉積雜岩中,三十億年前出現的黃金,已經被人類開采了二百零二年,開采仍在繼續,只是需要越挖越深。去年,這花了七萬兩千元搞綠化,還花了五千八百元降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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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以前老輝煌了,老輝煌了我跟你講。」一位從澡堂出來,頭發還是濕的阿姨拎著澡筐對來訪者說。

「你看現在路兩邊,那些破房子。當年你來,租都租不到。」

「當年是什麼時候啊?」

「就零幾年。老輝煌了。」阿姨著急把話說完,然後就上了兒子的電動車走了。一切故事,就四個字。

東北另一些地方的蟄伏則是暫時的。綏芬河的馬克西姆俄餐廳有一張能坐下 26 個人的長條桌,隨時准備迎接新的來客。綏芬河是中俄邊境的百年口岸,因鐵路而興起。疫情後的綏芬河,自然比之前安靜了不少,但這里依然在等待著下一次開放。

吃遍了北京俄餐的科幻作家思故淵,評價馬克西姆是長江以北最好的俄餐。在馬克西姆吃飯,網紅可以九折,前提是幫著美言兩句。網紅都紅,但在綏芬河是不平等的。馬克西姆只認抖音快手,因為遲至二一年初,餐廳里沒人知道 Bilibili、知乎與小紅書。曾經有幾個關注者加一起小一百萬的知乎用戶來這吃飯,最後通過展示個人主頁,換了兩瓶五塊錢的飲料。

綏芬河沒有的還有很多,比如共享單車、新零售超市、網際網路健身房……總之也不單是綏芬河沒有,東北大部分地方都沒有。網際網路有很多東北的聲音,但網際網路企業則不在東北。東北是網際網路公司版圖的邊緣。有一家網際網路公司曾說,東北有「未被開墾的一億用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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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墾」是人和自然的關系。當開墾用於形容人,人就成了資源。玩手機的東北人和金黃的玉米地有了種相似性。重輕反對這種視角:「庸俗而平常的生活到一定程度,那它就是一個實在的東西。而那些所謂東北錯過的網際網路、App 不是。它只是繁華的模樣。網際網路看似文明,實則野蠻,因為它要的是破壞,而不是承認現狀也有道理。到底是摩登、現代網際網路文明的模樣重要,還是一個城市生活的實在更重要?」

週日的早上,當地人稱「喇嘛台」的綏芬河教堂前熙熙攘攘。操著東北口音的信眾們聊著今天商場里有折扣活動。一位老者約大家一起去看看,其中一人答不去了,要照顧孩子。研究者王可達四點起床,來記錄綏芬河數量頗多的古建築。他問大家知不知道沙俄老麵包房在哪?一位大媽和他說早沒了;另一位說還有,沿著大直路走到火車站右轉。王可達謝過,大媽對他喊:「天主愛你!」

教堂邊有兩座保護建築:用鮮花和曲線裝飾的新藝術風格日本領事館,和厚重莊嚴的新古典復興式風格俄國領事館。一座小城,兩個領事館曾在。外交和貿易,讓綏芬河有過龐大的移民社會。

王可達說,自己之所以一趟趟來東北,因為「這有一種復雜的雙面性。外來者如何選擇帶來的東西?本地人如何選擇堅持自己的傳統?東北像是一扇旋轉門,既可以觀察輸入國,也可以瞭解輸出地。能夠讓我們切開一個時期之內,跨越多個文化的剖面。」

東北的多重邊緣

東北就這樣存在於類似的互動之中。東北無法成為自己,但同樣無法成為東北以外的一切。地理、歷史、商業……東北有著多重邊緣。我們無法定義什麼是東北,但可以通過定義東北,來理解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

2020 年深秋,有兩個很久未回家的吉林人和黑龍江人,決定一路向北,開到哪算哪。他們從北京出發,經齊齊哈爾,最終開到了黑河,這里曾經叫璦琿。出發短袖長褲,下車羽絨服。

兩人站在黑龍江邊。大江,波浪寬,流水長。有西伯利亞的風兒伴它激盪。岸邊五花森林,是東北秋天的顏色。空氣中,有股子柴火味兒。

這是吉林人第一次看到黑龍江,他腦中關於東北的種種想法突然嘩啦啦炸開了。他想知道,為什麼會對這條第一次見到的大江,產生那麼親切的感覺。於是他問朋友:「你說,到底什麼是東北?」

「咱東北人不研究這麼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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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無特殊標注,圖像均為謝軼軒拍攝

王可達對本文亦有貢獻

後記:這篇文章是我(作者漢洋)過去三年在東北溜達與研究的一個階段性總結。如果你對更多我們製作的東北內容感興趣,可以在 B 站搜索怪物尚志,或者在各種播客客戶端搜索怪物尚志同名播客。可以從我們的東北大鼠疫節目《拯救東北 1910》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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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機核